青春萬歲

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舊址——四場區(qū)。青海日報記者 黃靈燕 攝

“年輕和耄耋”，楊翠英老人惟一不變的是一顆愛國、愛黨的赤誠之心。圖左、圖右，分別為18歲和84歲時的楊翠英。

雖已過耄耋之年，楊翠英每一天的生活安排地滿滿當當。圖為楊翠英和牌友們開心地切磋。

　　多年以后，面對采訪，楊翠英總是會想起她抱著孩子、背著行李趕到金銀灘草原的那個遙遠的下午。一陣風吹來，沙拍在臉上生疼。

　　原來，這就是金銀灘。

　　一

　　楊翠英老家在河南鞏縣（今河南省鞏義市）。小時候家里窮，一家?guī)卓诙甲「G洞，靠給地主家種地維持生計。新中國成立后，楊翠英的父親讓她去上學，但她爺爺始終不肯。

　　按老爺子的話說，女孩子在家學點針線活，以后到了婆家才能不受氣。還好有父親支持，楊翠英每天把書本藏在兜里，背著竹筐出門上學。放學回家的路上再順手拔一筐草。就這樣遮遮掩掩念了幾個月的書。

　　1954年，父親帶著楊翠英去洛陽找工作。一個是護士，一個是幼兒園教師，讓楊翠英自己選擇。那個年代，連電燈泡都沒見過的楊翠英對這兩個職業(yè)一無所知。聽說幼兒園教師是照顧孩子的，便選擇了洛陽商業(yè)局幼兒園。一參加工作，這個年輕人的敬業(yè)精神就得到了大家的肯定，不僅評上了先進，1959年，還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

　　在工作期間，楊翠英遇到了在洛陽百貨商店上班的高興泰，兩個志趣相投又同樣追求進步的年輕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。此時，抗美援朝已經(jīng)進入后期，高興泰報名參加了抗美援朝志愿軍。離開的前兩天，兩個單位的領(lǐng)導協(xié)商，為二人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。5元錢買了點瓜子和喜糖，分給了單位的同事們，領(lǐng)了結(jié)婚證，這婚便算是結(jié)了。

　　離開的前一天晚上，高興泰將一封寫好的信交到楊翠英手中，讓她等自己離開后再寄出去。

　　原來，高興泰參軍的事情并沒有告訴家人。因為那時，他遠在朝鮮戰(zhàn)場的哥哥還沒有回來。在這種情況下，父母肯定不會同意他再去參軍。

　　果然，信件寄出去沒多久，婆婆就怒氣沖沖地趕到洛陽找楊翠英“問罪”。

　　“老大還沒回來呢，你咋不給我看住他，讓他也走了？”

　　“我同意讓他去的�。　�

　　話音未落，婆婆拿起掃帚追著楊翠英打。

　　二

　　1958年9月底，高興泰回國了，楊翠英到山西太原接他。國慶節(jié)當天，久別重逢的小兩口專程到照相館拍了張合影。幾天后，高興泰就坐火車匆匆趕往蘭州。

　　其實，高興泰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金銀灘草原，他被安置到了國營221廠。

　　幾年后，組織上為了照顧楊翠英，詢問她是否愿意調(diào)往221廠，楊翠英立即答應。

　　“那個地方非常艱苦，吃的都是青稞面窩窩，連鹽都沒有，你不要來�！钡弥獥畲溆⑾胝{(diào)來221廠的消息，高興泰在同事回家探親時專門把一個青稞面窩窩頭捎給楊翠英。

　　“你們廠里有沒有女同志？”

　　“有……”

　　“既然還有其他女同志，為什么我就不能去？”

　　1961年，兩人的大女兒出生了。女兒剛滿3個月，楊翠英拿著調(diào)令，抱著女兒，背著烙餅的工具和幾袋鹽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。兩天半之后，她終于來到了金銀灘。

　　楊翠英來到金銀灘后，高興泰打算讓楊翠英在家?guī)Ш⒆印?/p>

　　“我一個月90多元錢的工資，你別上班了，就在家安心看孩子。”

　　楊翠英的回答也很堅決：“作為一名共產(chǎn)黨員不給國家做貢獻而是在家看孩子？絕對不行！”

　　有一天，趁著高興泰去上班，一心想去廠部辦理上班手續(xù)的楊翠英把孩子哄睡著后，拿著調(diào)令出了門。冬天的金銀灘草原上寒風蕭蕭，吹得地上的枯草簌簌作響。走著走著，楊翠英遠遠看見一個黑影，止步細看，才發(fā)現(xiàn)是狼。這可把楊翠英嚇壞了，二話不說，拔腿就跑，等跑到崗哨警衛(wèi)室時，已經(jīng)上氣不接下氣。

　　“有狼……有狼……”

　　警衛(wèi)室負責崗哨的解放軍戰(zhàn)士笑著說：“沒事，你能跑到這里，說明狼沒看見你�！彪S后，戰(zhàn)士走出警衛(wèi)室放了幾槍空槍，楊翠英才連忙回了家。因為這事兒，上班手續(xù)自然也沒辦成。

　　晚上，高興泰下班回家后，楊翠英把白天發(fā)生的事情告訴了他。

　　“你上班的決心就這么大？”

　　“再不去，調(diào)令就過期了�！�

　　“那你想干什么？”

　　“分到哪都行，都是革命工作！”

　　看拗不過楊翠英，高興泰第二天就帶她去221廠報到。

　　就這樣，1961年12月，楊翠英正式調(diào)入國營221廠。剛開始分配到了托兒所，干了一個月，又調(diào)去了交運處行政科。

　　采訪時，當我們詢問楊翠英是否后悔當初的決定，楊翠英顯得非常堅定。

　　“不后悔！能進入221廠工作是我的光榮，再艱苦也不后悔�！�

　　三

　　楊翠英進入221廠時還是建廠初期，條件艱苦。

　　1961年的春節(jié)，是楊翠英到221廠后過的第一個春節(jié)。廠里放了五天假，還給每個職工發(fā)了0.5公斤白面，1.5公斤黑豆面。高興泰的師傅第一天就把幾天的口糧都吃完了。小兩口看不過去，把自己的口糧送給陳師傅，一直堅持到上班。

　　這件事，陳師傅退休后還在念叨：“4個窩窩頭，救了我一命�！�

　　每天除了上班，楊翠英都得去河邊挑水。河面結(jié)冰后，就得鑿冰取水。有一天，楊翠英挑著滿滿兩桶水往小土坡上走，眼看走到頂了，腳下一滑摔了一跤，水桶滾到了坡底。楊翠英一咕嚕翻起身，向四周看了看有沒有其他人�？吹�?jīng)]人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狼狽的樣子，楊翠英快步向山下走去，重新挑了兩桶水往回走。

　　這件事情發(fā)生后沒多久，廠里開始有水車送水了。楊翠英心里十分納悶。直到1973年，楊翠英到北京參加會議，碰到李覺才知道當年自己為什么不用再挑水了。

　　“李覺部長說我那次摔倒時恰好被他看見了�？吹铰毠ど�活條件艱苦，他便安排送水。”楊翠英回憶道。

　　直至1964年，廠里職工的生活依然困難。這一年，楊翠英的大兒子出生了，由于長期缺少營養(yǎng)，孩子出生時還不足2公斤。9天后，當孩子從醫(yī)院抱回來時，楊翠英已經(jīng)沒有奶水了，只好每天熬點稀飯喂養(yǎng)。

　　楊翠英記得特別清楚，大兒子從懷孕到出生期間，她沒吃過一口肉，沒見過一根青菜。孩子出生后，母親寄來自己織布縫制的衣褲，還有一捆大蔥。

　　四

　　雖然那時候生活艱苦，但楊翠英始終覺得自己是快樂的，快樂來自于自己可以為廣大職工服務。

　　每天早上，楊翠英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燒水、打掃衛(wèi)生。工作上遇到不懂的地方，立馬請教別人。禮拜天休息了，還跟同事一起參加義務勞動，搬磚、壘墻從不馬虎。一來二去，性格爽朗、待人實在的她就融入了這個大家庭，誰碰到她都喜歡喊她一聲“小楊”。

　　那時候，礦區(qū)牧場每天都會為交運處提供兩大鐵桶的新鮮牛奶。車間工人下班后都是楊翠英負責為他們打牛奶。

　　有一天，風刮得特別大，到了下班的時間還不見工人們回來，楊翠英和同事老馬犯愁了。

　　“老馬，今天刮這么大的風，工人們沒法下來。這牛奶放到明天壞了怎么辦？”

　　“這牛奶是公家的，又不是你個人的，壞就壞了�！�

　　“公家的壞了那也是國家的錢，況且大家伙兒還喝不上牛奶�！�

　　“那你說怎么辦？”

　　“咱倆抬到車間門口。你個子高，抬后邊，我個子矮，抬前面�！�

　　到車間的路是半米寬的山路，平時得走20分鐘。楊翠英和老馬抬著60多公斤牛奶走了40多分鐘才到。

　　抬到車間門口，性格開朗的楊翠英把長辮子一甩，扯開嗓子開始吆喝：“打牛奶啦！師傅們，打牛奶啦！”

　　有人問她，小楊，那么多人，不害羞哇？

　　楊翠英答，不丟人，為人民服務，多光榮！

　　楊翠英是這么說的，也是這么做的。

　　當時的交運處有3個食堂。1966年的一天，楊翠英去221警衛(wèi)團的菜窖拉土豆，車廂裝滿土豆后楊翠英坐在車頂上�？烧l知，車子路過三分廠時突然急剎車，楊翠英直接從車頂摔到了地上。由于頭部受傷，在醫(yī)院昏迷了6個小時�？蓛蓚�星期之后，楊翠英就回到了工作崗位上。

　　1973年，楊翠英當上了交運處副處長。有一年，處里要去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瑪縣拉運木材，楊翠英堅持要去，可被司機們拒絕了。

　　“一路上都沒有廁所，男同志解手方便，你去了自己不方便，弄得我們也不方便�！�

　　這次“失利”一直記在楊翠英心里。1976年的時候，廠里要在電廠前蓋一些樓房，楊翠英再次主動領(lǐng)命，帶著車隊到西寧磚廠拉磚。14輛車，每天跑兩趟，每天凌晨4時出發(fā)，下午6時往回走。作為隊伍里惟一的女同志，整整1個月零8天，楊翠英從未喊過一聲累。

　　五

　　高興泰從進廠開始一直在汽車修理車間工作。1964年原子彈爆炸，廠里用翻斗車從羅布泊把原子彈的材料拉了回來。

　　翻斗車停在大修車間。車間的工人們害怕有輻射，誰都不愿意上前。

　　“老高也是黨員，是在朝鮮戰(zhàn)場上入的黨。當時在車間，他是班長，看到這局面，就帶頭上去干活。工作結(jié)束以后，廠醫(yī)院的人帶著儀器過來檢測。當時儀器一直在響，但他也沒在意�！�

　　1984年，高興泰患上了糖尿病，后來手上、腳上、腿上陸陸續(xù)續(xù)長出了一些小疙瘩，起初一直以為是糖尿病并發(fā)癥，后來腎也壞了。

　　“每次老高住院時，廠里都會派一個年輕小伙子幫忙照顧。另外，每個月除了工資，還多發(fā)70元的護理費給我�！�

　　后來，廠里聯(lián)系了上海的龍華醫(yī)院治療，住院時遇到了一個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專家，看了高興泰的癥狀后，專家告訴楊翠英這是標準的核污染，并愿意寫一份證明，讓楊翠英拿著證明去找領(lǐng)導。

　　“我們進廠時都受過保密教育。我們不講這個，我們都是自愿進去的，這個證明我沒有要，也沒有找過領(lǐng)導�！�

　　但眼看高興泰的病一天比一天重，無奈之下，楊翠英向廠里提出申請，希望可以退休照顧老伴。于是1984年，楊翠英提前兩年退休。

　　1988年，高興泰去世了。此時，三個兒子都沒有結(jié)婚，楊翠英的母親癱瘓在床。在一系列打擊下，楊翠英患上了偏頭痛。但一想到三個兒子和癱瘓在床的母親，不向命運低頭的楊翠英咬緊牙關(guān)挺過了那段最難熬的日子。

　　“沒辦法，我還得照顧這個家，幾個孩子還需要個媽�！被貞浲�事，楊翠英一直覺得，最艱難的時候不是在廠里工作的那些年，而是老伴生病、去世的那段時間。每個月的退休工資，都得精打細算。

　　六

　　如今，已過耄耋之年的楊翠英獨自一人住在二二一小區(qū)。屋里除了那臺液晶電視和電視柜是兒子前兩年添置的，其他物件都是從原子城帶回來的。早上6時準時起床，簡單的早飯后出門做操、打門球，下午去院里的文化館跟幾個老伙伴打牌……一天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。

　　前幾年，楊翠英還經(jīng)常去外地跟當年的老友們見面。去年夏天，她讓兒子開車專程帶她去了趟原子城。很多地方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，但這里仍舊保留著楊翠英這一生最為珍貴的回憶。

　　“我覺得人這一輩子，就得知足常樂�！彪m然已經(jīng)過去很久，但楊翠英總覺得那些事情就像發(fā)生在昨天一樣熱烈而又鮮活。

　　“雖然苦了些，但我很懷念在221廠的那些人和那段時光！”

　　是啊，怎么能不懷念？那是轉(zhuǎn)眼過去的日子，也是充滿遐想的日子。就像王蒙在《青春萬歲》里寫的那樣：

　　在生活中我們快樂地向前，

　　多沉重的擔子，我不會發(fā)軟，

　　多嚴峻的戰(zhàn)斗，我不會丟臉，

　　有一天，擦完了槍，擦完了機器，擦完了汗，

　　我想念你們，招呼你們，

　　并且懷著驕傲，注視你們！